記憶中的老舅
周麗俊
[作者手記]在上世紀60年代,甘肅農村有相當一部分農民因三年自然災害及受到文革政治迫害,被迫向西北或東北方向自發遷移,在新疆北疆地區及內蒙古河套平原北部的農牧業種植區定居,成為解放后“走西口”的新一代移民。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從此告別故土和親人,在當地永久地定居下來。我的老舅就是當年這支移民大軍中的一員。
媽媽有三個兄弟。可是從我記事起,就覺得只有兩個舅舅—大舅和小舅。直到1981年底,姥姥去世的那個冬天,也正是我上一年級的時候,一個下雪的冬日,家里來了一位客人,說著媽媽家鄉的話,長著挺直的鼻梁,深邃的眼睛,眉宇間跟我大舅小舅很相象,只是個子矮小,年紀顯得比他們都老一些。媽媽讓我叫“大舅”,我想我已經有了一個大舅,怎么又多出一個大舅?于是,我嘴上叫著大舅,心里卻當他是“老舅”。我對這個老舅很著迷,為什么以前沒有見過呢?
那年老舅在我們家里小住了一段時間,他的到來給我們這五個外甥女帶來了一段難忘的快樂時光。老舅給我們講他看過的《隋唐演義》中的陳咬金、《說岳全傳》中的岳飛等許多演義野史中的英雄人物和故事,他講起來頭頭是道,繪聲繪色,通常是這樣開場白的:“話說隋朝末年,官場腐敗,民不聊生······”,講述的同時,頭也隨著說話的節奏微微擺動,語調帶著一種說書人才有的抑揚頓挫,原本古老的歷史故事被老舅演繹得妙趣橫生、色彩斑斕,一千多年前那些金戈鐵馬、肆意疆場的英雄人物仿佛就在我眼前一一閃現。我常托著腮幫聽得入了迷,對眼前這個以前從未見過的老舅充滿了敬佩之情。可惜精彩的故事還沒聽過癮,老舅就踏上了西行的歸途。媽媽告訴我:老舅的家在遙遠的新疆,要坐三天三夜的火車才能到。為什么媽媽和大舅、小舅都在甘肅,而老舅卻在離我們那么老遠的新疆呢?帶著這一連串的疑惑和好奇,我纏著媽媽要問個清楚,媽媽拗不過,給我們這些孩子講了老舅的故事。自此,關于老舅,關于老舅人生中的那些坎坷經歷,就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
聽媽媽講,老舅是姥爺家中的長子,是四個孩子中學問最高的一個,也是當年村子里文化程度最高的人。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的中國西北甘肅農村,家里供養孩子上學是件了不起的事。姥姥家不僅供老舅上完了村子里的小學,還供他到縣城上了中學,考上了師范學校,那可是當時縣城里的最高學府。而媽媽因為是女孩,上學到初二就輟學在家務農了。可是,就在老舅快要畢業,即將當上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吃上農村人人羨慕的“公家飯”時,老舅卻要回鄉務農,理由很簡單:他受不了在單位里按時上班按時下班的約束。就這樣,老舅放棄了即將到手的城鎮戶口,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自覺自愿地回到了農村。照現在流行的說法,老舅是個崇尚個性、崇尚自由的人。而媽媽卻在一次招工考試中順利考取,成為國營單位里的一名正式職工。
老舅回到農村后,很快娶妻生子。這時,那場席卷全國城鎮鄉村各個角落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老舅的命運因這場政治運動而發生了一次轉折性的變化。按老舅自由自在、淡泊名利的個性,他本不該與政治有什么瓜葛,為什么卻因此而受到牽連呢?一切皆因文字而起。老舅的名字原本叫“牛兆富”,他嫌這個名字太土,就自作主張改成了“牛兆瓊”,誰知這一改竟招來了禍端,公社革委會給老舅立了一條反社會主義的罪證:社會主義的農村日子越過越好,怎么是越來越窮(瓊)呢!”之后便是開大會小會對老舅進行階級斗爭教育批斗。老舅最終沒能忍受了這種精神上的折磨,帶著舅媽和剛出生幾個月大的孩子,在媽媽的幫助下,悄悄趴上了西去新疆的列車,從此踏上了離鄉背景異地求生的道路。為了紀念自己的故土,老舅給表哥起名叫“生東”(甘肅相對于新疆在東部),意即表哥的根在甘肅。
由于新疆較內地氣候寒冷,老舅終日在空曠的野地上放牧,再加上早年創業時艱苦的勞作,他的身體狀況受到了嚴重的損害,腿部落下了關節炎的病根。隨著年歲的增長,他的關節炎越發嚴重,腿腳行動不便,自從1981年回家奔喪后,便再也沒能重返故土。但他經常寫信給媽媽。老舅的信中有簡體字,也有繁體字,在很平常的家事敘述中,時不時帶點“之乎者也”一類的字眼,還留有舊式文體的痕跡。在一封信中老舅寫道:“我年少輕狂,不諳世事,只身離家,未盡到為人子、為兄長之責任,我很愧疚。有生之年,我最大之心愿乃幫助老家弟妹過上好日子也。”就在這一來一往的信件中,遠隔千山萬水的親人之間割不斷的親情透過這薄薄的信箋得以傳遞和延續。
去年老舅家的小表妹結婚,給媽媽寄來了結婚時的實況錄像帶。此時老舅已年近七十,畫面上的他看起來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頭發花白,步履蹣跚,背佝僂著,目光中透著慈祥和平和。的確,老舅老了,人生的磨難和坎坷已將他從一個自由放任的青蔥少年,變成了一位飽經風霜的七旬老人。我兒時記憶中那個風趣幽默、滿腹詩書的老舅,仿佛真成了一種永遠的記憶。媽媽看著錄像帶中的老舅,禁不住潸然淚下。透過媽媽晶瑩的淚光,時光恍惚間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些快樂的冬日,我們姐妹圍坐在爐火旁,聽老舅講那些金戈鐵馬、肆意疆場的故事······